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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莫斯可:《成为数字:迈向后互联网社会》(2017)

陈荣钢译 译窟 2021-12-23

成为数字:迈向后互联网社会
Becoming Digital: Toward a Post-Internet Society
 
作者:文森特·莫斯可(Vincent Mosco,加拿大女王大学社会学系)
译者:陈荣钢
 

来源:Mosco, Vincent. Becoming Digital : Toward a Post-Internet Society, Emerald Publishing Limited, 2017. 第一章

 
生日快乐,互联网
 
2014年3月12日,Google呼吁全世界为互联网庆祝二十五岁生日。Google认为,互联网诞生在二十五年前,那时,计算机科学家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在日内瓦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同事中传阅一篇题为《信息管理:一项提议》(Information Management: A Proposal)的论文。
 
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在许多地方储存着大量信息。该论文提供了一个模型,通过一系列链接数据集,使任何计算机都可以访问这些信息。伯纳斯-李的论文导致万维网和后来互联网的诞生。虽然最早的互联网通信可以追溯到1969年,但在最初的20多年里,只有那些拥有先进技术的少数人能够使用它。
 
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我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登录互联网,当时各大学开始提供软件,以激活我们称之为“信息高速公路”的早期设施。
 
当第一张图片慢慢从屏幕上滚动读取出来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喜悦,这种喜悦与屏幕上的单调内容完全不相称。软件一开始不太好用,但最终成功了,第一张全彩图像照亮了我的屏幕。这是一种数字魔法——绝对的崇高。随着图形浏览器的出现,互联网对我们所有人开放,Google早年在政府对信息技术投资的帮助下,一跃成为仅次于苹果的世界第二富有的公司。
 
到1993年,互联网已经非常普及,以至于《纽约客》(New Yorker)杂志刊登了一幅至今浏览量最高的漫画——一只狗坐在电脑屏幕前,告诉另一只狗:“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只狗。”(下图)

 
对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特别是发达国家而言,互联网应该是最主要的电子通信手段。因此,有两件事变得极其重要——了解互联网如何变化,以及了解这些变化对每天依赖互联网通信的数十亿人意味着什么。
 
在硅谷庆祝互联网生日的时候,下一代互联网也在襁褓之中了,它加速了可以确切称为“后互联网”世界的到来。Google也承认了这一点。在2015年的一次采访中,该公司的搜索引擎主管宣布,帮助定义最初互联网的搜索引擎现在是一个“遗产”(“legacy”)系统。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在说“它仍然有用,但很快就会被扔进垃圾堆”。现如今,Google与其他大公司和小型初创公司一起,正在研究适合下一代互联网的新形式搜索引擎。

深网,暗网


互联网不是数字世界的全部。事实上,它包含了位于所谓“深网”(Deep Web)和“暗网”(Dark Web)中的一小部分内容。我们大多数人知道的互联网是一个巨大的数据存储库,可以通过像Firefox、Safari或Chrome这样的网络浏览器和一个搜索引擎访问。
 

深网包含标准搜索引擎无法到达的数据库,需要依靠管理者提供的软件。深网包括公司的私人档案,例如允许苹果公司的员工访问该公司的销售记录、法律文件和政府的私人档案,再比如美国网络司令部(USCYBERCOM)保存的医疗保健接受者的医疗档案和无人机目标的位置。


暗网供那些知道如何使用专门软件并需要匿名访问的人使用。暗网由美国海军开发,为调查记者和需要掩盖犯罪活动的人提供一些掩护。因此,除了帮助记者躲避政府的审查,它还使被禁物品的市场成为可能,包括阿片类药物等违禁品。事实上,暗网在美国已经成为分销芬太尼的一个关键工具。
 
虽然本书会提到这些不太为人所知的数字世界角落,但大部分内容仍然集中在我们访问最多的数字世界,使用Google搜索、Safari浏览器等工具,使Amazon、Gmail或苹果的iCloud等软件,使用Facebook、Instagram、Snapchat和Twitter等社交媒体网站。
 
在互联网的“正轨”之外,还有一个我不能不提的网络。著名哲学家奎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认为,我们需要思考我们头脑中的网络。他认为,我们有一个“信念之网”(web of belief),其中包括我们所珍视的、占据中心位置的想法(ideas),以及那些与此核心相连的、形成强大意识形态力量的网络。我们的想法并没有承载信念,而是将这些信念捆绑在一个或多或少有联系的系统中,根据它们在“信念之网”中的适应程度来评估新的想法和信仰。
 
早在认知心理学验证这一观点之前,奎因就理解了信念系统的力量和韧性,这对于那些特朗普的支持者来说尤其重要,这些人在面对如此多的挑战他们观点的证据时仍保持难以置信的狂热。我们把这张网带到周遭,包括今天如此有影响力的互联网社交媒体之网。不可否认社交媒体的影响,但重要的是要认识到,这种影响是有节制的,往往受到我们内部信息和“信念之网”的限制。
 
大整合
 
本研究和后互联网世界的社会数字化进程有关,聚焦云计算、大数据分析和物联网,这些构成下一代互联网的主要技术系统的整合带来了重大变革。简单地说,云在数据中心存储和处理信息,大数据分析为我们提供了分析和利用它的工具,物联网将传感器设备连接到电子通信网络。
 
我描述了数字世界中这三种关键技术力量的基本要素,并评估了它们的社会意义。我的核心论点是,云、大数据和物联网构成了一个日益整合的系统,加速了民主的、去中心化和开源互联网的衰落。这种结果并非不可避免,但它现在主要被用来增益世界的商品化和军事化。
 
理解数字世界,特别是向下一代互联网的过渡,需要的不仅仅是对技术的解释。它还需要对今天的社会动荡进行思考的观点或方法。具体细节很重要,但看待它们的方式也很重要。
 
除了提供有关下一代互联网的基本信息外,我希望通过提供反思工具来提高理解当今通信技术的能力,用伟大的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话来说,就是为理解现代世界提供一种“额外的意识边缘”(extra edge of consciousness)。
 
为此,我主要求助于政治经济学和文化研究,前者有助于理解塑造数字世界的权力关系,后者则有助于理解我们进入它的方式。前者引导我们仔细研究当今技术领导者的权力,主要是苹果、Google、微软、Facebook、Amazon等大厂,以及政府的情报机构和军队依靠数字来投射其权力。
 
文化研究解释了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创造意义。具体而言,它探讨了我们如何将对社群的渴望、对情感的依恋、对我们所处位置的指导、对将我们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提升出来的崇高感的渴望注入技术。综合来看,这些看待数字技术的不同方式所提供的不仅仅是关于后互联网世界的事实集合,它们提供了理解它的强有力观点,并想象出解决其挑战的方法。

【拓展阅读】
罗伯·基钦:《大数据,新认识论和范式的转变》(2014)
费利克·斯施塔尔德:《数字状况:算法排名》(2017)
何塞·范戴克:《数据化,数据主义和数据监控:科学范式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大数据》(2004)
特雷博尔·肖尔茨:《数字劳工:互联网既是游乐场也是工厂》(2012)
尼克·库德瑞,安德里亚斯·赫普:《现实的中介化建构》(2016)
小威廉·休厄尔:《历史的逻辑:理论、历史和社会科学》(2005)
 
问题之网
 
我们需要这些观点,因为下一个互联网时代将带来重大的社会问题,包括少数全球公司和与之合作的政府的集中力量,日益增益的军事化、环境破坏、个人信息的广泛商品化,前所未有的监控,以及几乎普遍的自动化。因此,我们需要那些不仅熟悉这些问题,而且能够区分新旧互联网、云和物联网以及Google和Amazon的公民。
 
我们的时代需要一种敏锐的感觉,即如何利用政治—经济和文化方法提供的概念工具进行批判性思考。此外,本研究提出,即使过去的模拟世界仍然很重要,也不可能从数字中回头。相反,我们迫切需要推进公民对核心技术、我们产生的数据以及对它们的使用方式的控制。
 
为此,本研究主张重新涉足一个古老的概念——“公共事业”(public utility),它在历史上一直被应用于水、电和其他基本资源的分配。公共事业的概念在整个计算史上也是辩论的关键焦点,随着云计算使集中式数据存储和处理的兴起,它在当前关于如何治理信息资源的辩论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前进之路
 
本研究首先描述我们的互联网如何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它原本是作为连接少数机构的研究通信网络。得益于企业和政府的资助,特别是国防部的资助,以及将大学、企业和政府研究实验室聚集在一起的松散合作项目,互联网形成了一个复杂的聚合体。
 
互联网包含一种等级制度和制度化倾向,这种倾向来自于“冷战”时期的心态,即赞成集中规划。但它也有分散的元素,这些元素来自于互联网发明者的实验文化和军事目标,即要求有一个完全分布式的、强大的网络,能够在包括核冲突在内的重大战争中存活。
 
多年来,企业意识到互联网的经济价值,特别是向用户提供定制广告的潜力,而用户的每一次点击都很容易被监控和记录。在很短的时间内,即使互联网保留了一些原始的、分散的元素,互联网仍然发展成为一个巨大的成功的商业工具。现在,互联网是一个全球通信系统,它是复杂而矛盾,受到世界各地的个人用户、政府、企业和社会运动组织的议论。
 
接下来,本研究描述了随着云计算、大数据分析和物联网的发展,互联网的基本结构和指导性价值是如何变化的。这部分定义并描述了每一种的关键特征,并特别关注这些技术如何整合并嵌入到日常生活中。
 
云计算是一个向付费客户提供数据存储、软件应用和信息技术服务的系统。这些客户包括向Amazon网络服务支付费用以存储和处理过去保存在笔记本电脑硬盘上的数据的个人,以及世界上最大的银行,比如依靠Salesforce.com来管理劳动力和营销部门。云计算正在改变数据存储、软件和服务交付,将这些功能从个人和企业数据中心转移到云端。
 
云数据中心不仅仅是存储数据的巨大仓库。它们更接近于信息工厂,通过电信电缆和卫星将数据输入到不计其数的服务器,然后对其进行处理,以产生对原始数据增值的结果。天气数据成为天气预报,医疗数据成为流感爆发的预测,人口数据为建造或关闭学校制定计划,犯罪数据为警察部署做参考,等等。
 
我们越来越多地听到关于大数据或分析的提法,以描述将统计工具应用于非常大的数据集以开发预测算法。对于大数据爱好者来说,这些技术消除了对依赖历史、理论或定性理解的传统方法的需要,因为相当于数字实证主义的方法使数字自己说话。云和大数据与对定量分析的单一依赖密切相关,这使得公司可以通过包装和销售巨大的数据存储来获利,也使得政府有可能扩大其监测、管理和控制公民的能力。此外,当与人工智能系统相匹配时,它们可以被用来确定我们是否有资格获得抵押贷款,我们是否有可能犯罪,以及我们是否有资格获得器官移植。
 
即使在生活领域之外,数字技术也极大地扩大着它的影响力。人机鸿沟正日益成为一种反常的现象。就目前而言,这意味着人类和机器的稳定融合。但它所预示的未来会给我们所有的机构带来根本性的问题,因为我们正在走向一些人所期望的跨人类世界。
 
讨论完构成后互联网世界的技术之后,我将描述这些发展的意义,其中有几章关于互联网的政治经济意义,以及身体和文化意义。我从政治经济学开始,并不是为了表明任何特权,而只是作为一个适当的出发点。从形式上看,政治经济学与文化在其发展的各个层面都是相互构成的。两者都体现了权力和文化。个人,即政治化的身体,是政治的,而政治,即政治体,是个人的。
 
在技术一章之后,我又写了政治经济一章,因为这一章描绘了在本书其余部分中再次出现的关键企业和政府参与者。其中包括由少数几家美国科技行业领导者,这些公司在2016年8月1日成为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五家公司,从第一到第五分别是苹果、Google、微软、Amazon和Facebook。这并非偶然。2017年6月1日,所有这五家公司都以相同的位置,在市值榜上继续名列前茅。
 
这些公司主宰数字世界和抵御竞争对手的能力,极大地受益于与美国政府,特别是其军事和情报机构的密切联系。事实上,尽管偶尔会有口角,但硅谷和军方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密切,军方的目标是应用硅谷的技术大幅扩大远程战争,特别是在全球部署武器化无人机。随着英国和欧陆行业竞争者的衰落,美国在控制数字系统方面的主要竞争对手是中国。在巨大的阿里巴巴以及百度、腾讯、华为等龙头的带领下,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中国现在成了无处不在的新兴数字技术世界中的重要力量。本章最后将美国和中国之间的冲突置于有关全球政治经济,特别是贸易、文化和军事扩张的广泛斗争中。
 
本研究第四章表明,由于有望对个人和人际生活进行扫描和追踪,数字技术不仅仅是政治经济和地缘政治冲突中的工具。它们也是一种控制个人身体和社会关系的力量。事实上,在微观层面上,随着下一个互联网技术被插入到日常生活中,对前所未有的商品化和控制的期望为宏观层面上的狂热竞争提供了很大助力。
 
这一章首先讨论了通过开发和推广配备传感器的产品来创造一个量化和商品化的“自我”(self),这些产品跟踪身体器官及其功能,在云端收集和存储数据,并应用分析方法来得出结论,开发算法,进行预测。对测量和监测人类功能的各个方面的兴趣已经超出了设计和制造设备的科技公司。广告商正在挖掘巨大的市场潜力,保险公司急于加强他们的预测模型,雇员正在使用这些设备密切监测工人,政府部署这些设备以更好地管理和控制公民。

【拓展阅读】吉娜·内夫,道恩·纳夫斯:《自我跟踪》(2016)

技术能力的这种重大飞跃伴随着支持它的文化神话(cultural myths),它不被理解为对现实的虚假愿景,而是我们相互讲述的故事,以帮助我们应对无法解释的事情,应对不断加速的变化,以及最终应对我们自己死亡的看法。
 
有人说,每当我们制造技术时,我们就会制造神话,向下一代互联网的过渡也不例外。两个突出的故事支持着新的数字世界,首先是奇点(singularity)或完全整合人类身体和机器的承诺。信徒们期望由此产生的元人类(meta-humans)将极大地扩展生产能力,克服历史上造成人类和社会分裂的冲突,甚至可能实现永生。
 
本章还讨论了推进物联网发展的一个主要神话,即几个世纪以来将事物带入生活的承诺。今天的“魔术师”把智能嵌入日常设备中,无论我们是否称其为“人工”智能,这种想象中的力量都滋养了乌托邦式的愿景,缓解了人们对激进技术变革的恐惧。
 
第五章讨论了新出现的问题,包括依赖一个主要由少数私人公司领导并由商业化驱动的数字世界所释放的脆弱性。问题还包括随着武器化的无人机和机器人战士走上战场,军事化扩张的可能性。此外,本章还讨论了下一个互联网系统的电力需求、废弃硬件电子垃圾大规模增长带来的环境问题,以及公司、政府和黑客的监视,再有全球劳动分工转变的挑战(自动化和人工智能威胁着工人及其工作)。
 
最后一章思考解决这些问题的前景。我们不能保证云计算、大数据和物联网的整合会达到企业和政府支持者的目标,特别是物联网已经被证明是非常脆弱的。确保网络安全的艰巨任务可能会导致许多有前途的应用程序的市场化失败。我们很可能越来越数字化,但模拟通信远没有被丢进历史的垃圾堆。第六章还研究了那些相信替代性世界(包括替代性互联网)的人的工作,他们敦促公民对通信和信息资源进行更大的控制,思考了为解决主要问题而斗争的结构性和事务性社会运动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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